那三国不是这三国
王晓平
头回刚到日本那会儿,在西服革履的人流中,蓦然瞥见身着艳丽和服、呱嗒着木屐颠着碎步小跑的妇人,一下子就觉得历史倒流了,生出一种“乃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的感觉。大概是不便以服饰辨古今的缘故,在日本没听过“古装戏”的说法。文学、演剧、电影,取材于江户时代及其以前的、特别是武将征战的作品,总称为“时代物”,而取材于中国历史的,也和写古代日本的作品一样,在书店里一律放在“时代小说”名下出售。其中不难找到以《三国志演义》为基础创作的“三国物”。
最早的“三国物”要数江户时代元禄三年(即公元1689,清康熙28年)开始刊行的《通俗三国志》。署名“湖南文山”。这很可能是天龙寺僧人义辙、月堂兄弟根据《三国志演义》编译的。这部多达51册的书一上市,便大得町人欢喜,由此引出一系列以中国史书与演义为依据编写的“中国军谈”的流行。到了近代,文学家更喜欢借三国故事,写日人情怀。其中两部最有名的作品,都与中日战争分不开。一部是抒情长诗《星落秋风五丈原》,一部是长篇小说《三国志》。
《星落秋风五丈原》作于甲午战争之后不久,作者是当时与岛崎藤村齐名的诗人土井晚翠(1871-1951)。长诗长达350行,抓住五丈原诸葛亮病笃的场景,回顾他鞠躬尽瘁的一生。然而,土井讴歌的诸葛亮,不过是“诚”的化身,而“诚”的核心,便是对后主刘禅的愚忠。诗人自己曾说:“孔明对三国时代愚昧的蜀后主采取了尽忠节的态度,他确是千岁纯粹的人。后主长着沙丁鱼的脑袋,但后主本来是贤是愚,并不放在孔明眼里,他是把后主作为蜀汉的代表者、蜀汉权威的标志而尊敬他的。对采取这种态度的孔明,怎样赞颂也是不充分的。”他还引用晚年公开拥护德国军国主义的英国诗人卡莱尔(1795-1881)的《衣裳哲学》(汉译为《旧衣新裁》)的话“破破烂烂的队旗,卖破烂不值一文钱,而为了它全队拼死作战”,来证明后主作为战争标志“力量之大”。这首诗出来,马上流行开来,甚至还被谱曲广为传唱。今天的日本文学史,还评价它“体现了日清战争(即中日甲午战争)后的时代精神,鼓舞士气”。那时日本正为未能把垂涎已久的我国辽东半岛据为己有而窝火,朝野上下憋着劲儿要“卧薪尝胆”,《星落秋风五丈原》歌颂诸葛亮精神不死、“梦幻之后/只有‘诚’永不消亡/鞠躬尽瘁/成否听凭上苍”,
这里的“诚”与武士道的绝对忠诚没有什么两样。诗中体现的“时代精神”,便是蓄积怒火,“富国强兵”,俟机再战。诸葛亮在天之灵,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大日本主义的“时代精神”搭上界。
长篇小说《三国志》则是大众小说家吉川英治(1892-1962)在侵华战争期间的作品。卢沟桥事变爆发不久,吉川便作为每日新闻社特派员赶到中国,第二年又来参战攻打南京汉口,1939年到1943年在报上连载《三国志》。他依据的主要是博文馆出版的《校订通俗三国志》,也融入了少年时代入迷地读过的久保天随《演义三国志》的印象。今天的日本评论家说它是“古代中国反复展开的英雄豪杰的斗争与民族画卷”,认为它是“中国历史的小说化”,“它既写出了乱世豪杰的刚强,也写出了民众的悲哀”,是“史实与虚构交织的吉川调的长篇巨著”。然则,在他将对大陆风貌、历史与中国人的观察,注入到作品中时,很自然受到了他的中日战争观的左右。他从中国发向日本的战地通讯中曾说过:“翻江倒海的煽动、唆使的暴风骤雨,一旦注入到这种特有的民情当中,他们(指中国人)便立刻变为迷失方向的混浊的河水,泛滥于万里原野,它汹涌奔腾,狂泄不止。”这里所说的“翻江倒海的煽动、唆使的暴风骤雨”,不是指别的,正是指中国的抗日宣传与救国运动。他还说过“《三国志》中活跃的登场人物,现正活在中国的五湖四海”,显然是将日本的侵略战争同中华民族内部的三国纷争混为一谈。被认为是作品中“
最叫绝的话”,是庞统劝谏刘备不可顾忌礼法而拖延入蜀时所说的“今日你避不入蜀,明日或为他人夺之”,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本侵略中国的逻辑:与其让英美占领中国,不如日本先将其收入囊中。
日本作家写自家“时代精神”,何必要借三国风云?读一读日本学者分析《三国志演义》流行日本的原因,答案庶几近之。他们说《三国志演义》描写三国时代曹、刘、孙争雄征战的区域,几倍于日本的国土;豪俊并起,猛士如云,这是日本军事故事望尘莫及的。而书中展现的给日本人以“奇想天外”之感的权谋术数,令读者心惊胆寒。描写的方法又多夸张之笔,写来笔墨纵横而又融贯缜密,其战况之壮快雄大,读者不能不为之“血涌肉跃”,拍案三叹。文学评论家草森绅一认为吉川《三国志》成功的原因,就是因为作品把舞台放在中国,规模恢宏,空间巨大。江户时代读本作家曲亭马琴将《水浒传》改写成日本故事,那是将大戏放在小台子来唱,终 |